前两年,两本前后脚面世的书在话题上构成了十分有趣的耦合,并由此激发出更多的兴味,分别是希拉里·弗里德曼的《一激到底》以及格雷格·卢金诺夫与社会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合写的《娇惯的心灵》。这两本书,原著分别初版于2013年和2018年,共同关注了美国当下的教育问题,更具体地说,是关注了教育中心灵培养的问题。而有趣的地方在于,稍晚出版的《娇惯的心灵》,恰好可以看作是对早先出版的《一激到底》的回应乃至延伸。
希拉里·弗里德曼是美国社会学家,出生于典型的美国中产家庭,从著名的私立女子中学玛丽安高中毕业后,先后进入了哈佛、剑桥以及普林斯顿大学攻读本科、硕士乃至博士学位。目前正在布朗大学教育学学院任职的她,还在申请罗杰威廉姆斯大学的职业法学博士学位(JD),可谓传统教育体制的杰出代表。
此外,这位容貌俏丽的社会学教授,还有着一个颇为奇特的背景,那就是她的母亲帕梅拉·埃尔德雷德(Pamela Eldred)曾荣获1970年的“美国小姐”,而她本人虽从未参选,却是2018年度“美国小姐”卡拉·蒙德(Cara Mund)的导师。也正是成长经历中的这种特殊境遇——“美国小姐”的女儿——使得她在攻读社会学过程中,进入了一个颇为“冷门”的领域:课堂之外的儿童教育,或者进一步说,为什么家长会热衷于让自己的孩子在课后投身于各种激烈的竞赛,比如选美,比如足球、舞蹈、国际象棋。身份构成了她在2020年的畅销书《她在这里:美国选美大赛的复杂地位》(Here She Is:The Complicated Reign of the Beauty Pageant in America),研究则成为这本《一激到底》(Playing to Win:Raising Children in a Competitive Culture)。
正如本书的副标题“在竞争环境中抚养孩子”所提示的那样,这本题目颇为“鸡血”的书——无论是原版的“playing to win”还是中文版的“一激到底”,并非意在讨论“鸡娃”现象及其后果。事实上,学生学业的成就,完全不在弗里德曼的考虑之中。一个十分明显的例子是,当提及足球、舞蹈、国际象棋对儿童成长的影响时,她甚至没有想到会否影响学业表现,乃至到底会对学业成绩产生正向还是负向的影响。
因此,不同于中文读者的普遍误解——美国版“鸡娃实录”,这本书更希望讨论的,是家长为何给自己的孩子主动创造一个竞争性的教养环境,以及这种主动竞争的环境,会给儿童成长带来怎样的影响。进一步说,这本书想要探讨的并非中国式的学业内卷,而是试图通过“课外活动”这一现象讨论某些更深层、更本质的问题,即,这种人为营造的竞争性环境会如何影响教育,乃至通过儿童跨越代际,影响我们社会的未来——“这本书的核心是一个关于社会再生产的故事。我所感兴趣的是父母日常的养育决策如何作用于跨代际的社会结构。我的研究揭示了那些教养模式如何通过孩子的专业化竞争性课外活动而被制度化。”
为了达成这一目的,弗里德曼选取了足球、舞蹈以及国际象棋,这三种美国社会中常见的课外活动,通过对组织者、家长以及儿童的多方访谈,试图揭示家长为何对那些包含竞争元素的活动趋之若鹜,以及儿童在这些竞争性活动中所获得的心理体验。而正是这一部分的内容,让我们得以超越表面的社会竞争,进入教育中对于儿童心灵乃至人格的塑造。弗里德曼使用了“童年竞争资本”一词来概括家长试图通过这些竞争性活动,让儿童收获的经验与技能。要而言之,包括五个方面:1.内化获胜的重要性。2.学会走出失败,赢在未来。3.学会在有限时间内完成任务。4.学会在高压环境下获得成功。5.坦然地在公共场合接受他人的评判。
仔细分析这五条内容不难发现,除了第三条时间管理之外,几乎都是关于心灵与情绪培养的——好胜、坚强、抗压、自信。当然,也不能否认,这些几乎也都是在儿童课业表现乃至未来的职业生涯中“用得上”的品质。但心灵培养至少是一个能够摆上台面,并且获得大多数家长认同的教育目标。
无独有偶,即便在学业内卷的中国家长中,这种对于心灵的培养也是十分有市场的教育理念。尽管学界的研究并不多,但作为一个5岁男孩的家长,为了避免过早的学业内卷,孩子没有报读任何学业相关的早教项目。我在选择儿童课外活动时,差不多也遵循了相似的思路——好胜、坚强、抗压以及自信。而在与那些等待在课外兴趣班外无所事事的家长的沟通中,也不难发现,为孩子选择这些“奢侈的”兴趣爱好,家长也大多秉持着与弗里德曼书中的访谈对象相似的追求:“对于任何团队运动来说其实都一样,如何输,如何赢,失望时如何恰当地调整自己,哪怕你感觉非常糟糕的时候也要努力拼搏。所有这些真的都很重要,即使是在学习、找工作或类似的事情也一样……”
单凭这段话,你很难确定,到底是出自一对生活在中国上海的双职工家长,还是一位来自美国东部郊区的全职母亲。而在国内的自媒体上,即使是在讨好家长获取流量,这样的说法也确实能获得更多人群的赞同:“要知道,把学习搞好和把课外活动搞好,通常需要类似的品质,例如良好的时间管理、坚韧不拔的心态、有效的练习、习惯性的反省、强大的学习和调配资源能力。”换而言之,针对儿童的教育,不仅要提升课业水平,更要培养一颗“坚韧不拔”的心灵!
但遗憾的是,作为代际研究,弗里德曼的这本《一激到底》并没有完成时间的纵深。尽管课外竞争性活动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方兴未艾,到千禧年后的蔚为大观,第一代“鸡娃”早已长大成人、进入社会,但这本完成于2013年的书,却并没有将这些“活生生的案例”纳入研究范围,错失了直接观察竞争性活动、竞争性环境对儿童教育造成的真实结果。
我们只能听到并不对等的两方对话,对于儿童教育有着绝对决策权、评价权的家长,以及在人为竞争环境中努力适应、成长的儿童。当然,这并非是说,这些孩子的声音不重要,事实上,在这样一项有关教育的研究中,能够倾听孩子的声音的确是非常令人欣喜的——也许这也与弗里德曼已经是两娃家长有关。书中被访谈的37个孩子基本都对她打开了心扉,而我们也能够借此机会一窥那些被竞争性环境养育的心灵。
令人惊讶的是,作者本人似乎也没想到,访谈中的“大多数小学年龄段的孩子在和朋友们一起做这些(竞争性)活动时都很开心,同时也获得了童年竞争资本”。在那些人们本以为消极的环境中,儿童却展现出良好的适应性,也基本都展现出了家长们一开始所设计的心灵品质——好胜、坚强、抗压乃至自信,同时也没有失去人们本以为他们会失去的,比如友谊。他们仿佛成人一般,跟随着自己的父母,穿梭于国际象棋、足球、舞蹈乃至各种各样的课外活动竞赛现场。在自信地、积极地展现自己的同时,也迅速地形成了一个个独特的小圈子,并在其中享受着与同龄人相处、交往的时光。
超出许多教育“专家”预料的是,这些在竞争中长大的孩子,至少在童年阶段,并没有成为“愤怒的公牛”,他们甚至比大多数成人更能欣赏同龄人取得的出色成就,并且享受这种与“敌”同行的快乐。以至于弗里德曼在最后不得不发出感慨,这些孩子仿佛“在一个迷你版的成人世界中生存,他们关心的是如何获得童年竞争资本,以帮助他们在整个青春期和成年期取得成功”(《一激到底》)。
然而,弗里德曼教授的研究到此戛然而止,尽管在结论部分,弗里德曼仍旧将这项研究进一步延伸,并试图给出一些合理的建议,比如,改变社会对竞争性课外活动的评价,理解家长在培养塑造儿童人格与心灵上的良苦用心,以及倾听孩子本身的声音,等等。
读完这本《一激到底》,你也确实会由衷地认同这些金玉良言,但心中却不免遗憾。对于这样一代以“精耕细作”为教育思路,投入大量时间、精力,精心培养,甚至可以说是“打造”的孩子,通过本书,我们知道的故事的开头、社会的氛围、家长的忧虑、机构的发展目标,也看到了它的发展进程、家长如何做,以及更重要的孩子如何学,同时也似乎看到了精细教育在儿童发展最早期的一些成果。可仍旧难免生出进一步的追问,然后呢,这些“精细教育”的孩子,这些早早就学会了坚强、好胜、抗压与自信的心灵,会在成年、踏入社会以后,会给出怎样的人生答卷?
《娇惯的心灵》似乎可以对我们的问题给出恰如其分的回答,尽管这种回答并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
相比于希拉里·弗里德曼,格雷格·卢金诺夫与乔纳森·海特显然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模板,从他们的姓氏也可以看出,两人的父辈都是来自东欧的移民。尤其是第一作者格雷格·卢金诺夫。卢金诺夫出生在标准的蓝领家庭,父亲来自南斯拉夫,而母亲乔安娜·卢金诺夫(Joanna Lukianoff)则来自爱尔兰。7岁的时候,父亲便抛弃了他们,一个人跑到日内瓦,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与母亲共同生活。为了养家糊口,年幼的他不得不打两份工,除了平时在一家制衣厂工作外,每到夏天,卢金诺夫还得去布洛克岛(按:Block Island是美国一个旅游胜地)上的餐厅打工。
从有限的资料看,卢金诺夫的学业成就似乎仅能归结于他的天生聪明与善于思考。从当地的天主教学校毕业后,卢金诺夫进入美利坚大学(American University)主修国际关系,却始终与周围来自富裕阶层的同学格格不入。最终,他又一次凭聪明才智进入了斯坦福法学院,并由此找到了自己一生的思考方向。
无论是学术研究领域,还是在社会实践方面,卢金诺夫始终在思考“取消文化”的成因以及后果,而与社会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合作的这本《娇惯的心灵》正处于这一思考的延长线上,并且因为海特的加入,对于这一问题有了更加深入的挖掘。卢金诺夫与海特试图从教育的角度切入,揭示“取消文化”的人为因素,也即,为何我们的孩子会变得如此“脆弱”,同时又如此“战意熊熊”?两本书都读过的读者不难发现,在分析不同现象背后的教育原因时,几位作者不约而同地关注到了同一种流行的养育方式,即“精耕细作”的精细化教育——
这种教育策略耗时耗力,其要点在于对孩子们过度的保护、规划和教养,从而使他们在竞争社会中抢占先机。压力当前,整个社会都忘记了玩耍的意义,以及无人监管之成长经验的价值。(《娇惯的心灵》)
美国家庭,尤其是那些双职工家庭,正经历着空前繁忙的家庭以外的生活……与以往的任何时候相比,当下有更多的孩子处于‘匆匆忙忙’的状态,每周参加是三个或更多的有组织活动,或隔两天就参加单项超过四小时的互动……父母担心如果他们的孩子在童年时不参加比赛,就会在人生的比赛中落后。(《一激到底》)
显然,两本书所讨论的实际是同一种社会环境、同一种理念指导下的同一种教育实践,而且巧合的是,这两本书共同关注到了儿童心灵培育、人格塑造方面的问题。只是《一激到底》更加关注起因,而《娇惯的心灵》意识到的则是结果:好胜、坚强、抗压和自信是塑造的目标,一击即溃的“脆弱”以及随之而来的“愤怒”则是这种塑造的成品。
当然,在卢金诺夫和海特看来,“取消文化”的成因,并非只是“精细教育”的单一作用,而是多个不同方面相互作用、推动的结果,如“青少年抑郁和焦虑的蔓延……大学的官僚机构不断膨胀,同时以不断升格的保护态度来介入学生事务;追求争议的热情持续高涨,再加上在所有领域内争取‘结果平等’的声音日益强大”,等等。家庭教育的精耕细作,儿童自发自由的玩耍与探索的缺失,只是这巨大焦虑氛围中的一环。两位作者由此针对家庭教育提出建议:“与其为孩子铺好路,不如让孩子学会如何走好路。”
无论《一激到底》中所呈现的家长如何解释他们为何要“在竞争环境中抚养孩子”,以及如弗里德曼最终所呈现的,这种“竞争环境”如何培养出儿童坚韧、早熟的心灵,这种环境设计,在本质上是可控的,是处于家长、社会完全监控之下的“生态箱”。在这种完全人工的“生态”中,儿童依据家长们的理念、设计与激励定向生长,以适应模拟之下的“安全的”竞争社会。而仅从《娇惯的心灵》的研究成果来看,这样的模拟显然出现了比“失去童年”更加深刻的问题。在这种模拟中生长的“坚韧的心灵”,到了真实的社会环境中,反而会迅速沦落为脆弱而又易怒的“娇惯”。
作为一个5岁男孩的家长,那种无休无止的焦虑几乎从孩子一出生就时时刻刻侵扰着内心、饿了吗、冷了吗、病了吗、好了吗、快乐吗、宠坏了吗、聪明吗、有小聪明吗……而其中,最核心的焦虑,大概就是孩子的未来会如何。
既不甘心他成为重压下无表情的内卷机器,也实在不敢以放养的方式,让他毫无准备地去面对未来。在这样矛盾的思路指导下,似乎培养儿童坚韧勇敢的内心、自强自信的人格,便成了迂回但最优的选择。也因此,当读到《一激到底》时,内心是多少有些认同的,以人为制造的竞争环境,从小去培养他好胜、坚强、自信的性格,以期获得一颗坚韧不拔的强大心灵,从书中对儿童的访谈来看,这样的做法也并非毫无成果。
然而,正如《娇惯的心灵》所揭示的,人造的竞争环境终究只能是人造的,是家长假设自己的全知视角操控、设计的结果。但没有家长,不,应该说没有人是全知的。第一代经历“精耕细作”的孩子长大成人后,似乎并未如家长所愿,获得一颗坚强的心脏,相反,这些表面看似坚硬的心灵,却仿佛玻璃罩里的工艺品,一磕就碎。
也许终究如书中所言:“‘反脆弱’不可言传,但我们可以给孩子们的最好的礼物就是经验——他们必须经过经验的千锤百炼,才能成长为坚韧的、自主的成年人。这种经验的养成,起始于我们的认知:孩子需要一些散漫的、无人看管的时间,否则就不足以学会如何判断风险,并操练如何应对生活中的不如意,如挫折、倦怠和人际冲突。”
孩子的未来,终究只属于他们自己,终究只能靠他们自己找到答案。
《一激到底:在竞争环境中抚养孩子》
[美]希拉里·弗里德曼 著
广东人民出版社·万有引力2023年4月版
《娇惯的心灵:“钢铁”是怎么没有炼成的?》
[美]格雷格·卢金诺夫、乔纳森·海特 著
三联书店·雅理2020年7月版
举报 文章作者钱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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